民国女作家里我大概就是读张爱玲和萧红,张爱玲的名声更响亮些,更精致,仿佛是有着金丝银线的绸缎,虽是老旧些,到底有来历,字字句句,雕琢华美。然而萧红是绝不能让人忽视的,她的文字太特别,好像零零碎碎的,一句一句貌似无心,但咸菜萝卜也是味美。
张爱玲的哀是冰冷的,一针一针地戳,刺骨的疼,疼得分明确切。萧红的哀是寒,寒意自心底里泛开,没个骚挠处,浑身哪里都是,哪里都不是,简直让人乱了手脚。
鲁迅爱才,他待萧红好,好到别人几乎要胡言乱语,萧红也亲近鲁迅,不避讳地依恋他。要了解确实的鲁迅,旁人的文章可以不读,萧红的一定要看。因她笔下的鲁迅是不同,没有那么冷峻,也不远远的,高高的,拒人于外。反倒是有些幽默,还很温暖,很宽厚。她写得散乱,似乎想到哪里说到哪里,东一句西一句,絮絮叨叨的,全无章法,可就是好看。就像是画速写,一根根的线条,寥寥草草,但画出了鲁迅。说鲁迅书房怎么样的,喜欢吃什么,不喜欢吃什么,怎么待客的,什么时候写作,什么时候睡觉,讲的什么笑话。
鲁迅喜欢萧红,是喜欢她的才,也喜欢她的可爱。但凡一个中年男子,遇着一个俏皮的青春女子,又崇拜着他,自身又有才气,总是会满心满眼喜欢的。那种喜欢并非男女之情,是当作晚辈,或小妹的宠溺,看着心里头就是高兴的。女孩子自然是知道的,越知道就越爱撒娇,知道那个人总是会护着自己的。她说她有时候同许广平做做韭菜盒子什么,但她做的一定不好,可鲁迅一定是鼓励的,肯定的,还要多吃几口。
有段时间萧红几乎是日日去鲁迅家,梅雨季节放了晴,她蹭蹭蹭跑上楼,气喘吁吁,额上大概还亮晶晶的,脸蛋自然是红扑扑的,眼底里也会闪着光。鲁迅说:“来啦!”萧红回:“来啦!”对答间极亲昵。鲁迅问:“有什么事吗?”萧红回:“天晴啦,太阳出来啦!”
鲁迅笑了,许广平笑了。
穿了件新奇的大红上衣,就好像一个小孩子得了好东西,总要现,绕着鲁迅转圈圈,偏似看不到。萧红忍不住就问:“周先生,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?”鲁迅上上下下打量了,老实不客气的回答,“不大漂亮。”他之后还认认真真教萧红怎么选颜色,怎么搭配,女孩子简直星星眼了,“周先生怎么什么都知道啊?”
萧红在鲁迅家磨蹭,聊着聊着很晚了,可鲁迅许广平仍邀她坐着。聊过了12点,外面下着雨,鲁迅非要送出铁门,还指着外面的标记,嘱萧红记着门牌,别走错了。
读萧红的文字也该明白鲁迅为何独钟爱她,她的文体是全天然的,仿佛野地里的风,自由自在,又极清凉舒适。张爱玲古典文学浸淫得深,有红楼梦的遗骨。但萧红不是,简直前无古人,她好像是闲谈聊天,整篇找不到几个形容词,也好像没有逻辑,想到哪里说到哪里,可是读着读着,有哀愁渐渐漫上来。
鲁迅病了,吃得很少,萧红写今天许广平送了什么上去,鲁迅没吃。明天送了什么上去,鲁迅吃了一点。写小海婴高兴地收集父亲的药瓶子,向别人夸耀。写鲁迅身体好了一点就出门访客,回来后又发热了。一件一件的,很碎的,都没个脉络,但鲁迅就在这一点一点的碎片中躺下了,再没醒来。
近几年有一位写《我的阿泰勒》的女作家李娟,风格类似萧红,文字也是这般轻灵灵的,没有学院气,也无脂粉气,漫不经心却走出个乾坤大挪移,打败了无数在文章上苦心经营的作者。不过李娟性情经历如何未曾深究,萧红的惨淡人生却让许多人唏嘘不已。这个女子即便有着令鲁迅都赞叹的文学才华,因在心理上一直不曾独立,总是在情爱中沉沦挣扎,正值芳华却早早离开人世。
世上有种花,许多人都知,却不曾见,或者是见了,无机缘守候它开花。实因它花期太短,拼尽心血,只开短短四小时。然而每见过它开花的,常久久不能忘怀,为它的美丽,也可惜它的美丽。
萧红的好,与她同龄的青年男子们不易知,偏要走过了红尘,历经了沧桑的鲁迅才能看出她的纯粹,容着她的依恋。这女子实际是太孤单了啊,那茫茫无限的空虚,自童年深处而来。那时候只有祖父,后来有鲁迅。
“来啦!”
“来啦!”
一问一答,无男女情事,却又有情,如此甚好。